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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八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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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八章

自文宗改制,大燕貴族多習漢風,便有如顏玉央這般衣食住行與漢人無異之人,也有如定南王府這般仍是維持上京舊時燕人習俗之人。

定南王府占地甚廣,雖也有精美屋舍,卻仍是在東苑建了一片四阿式穹廬牙帳,裘絨毛氈為蓋,鎏金銅桿作骨,帳與帳之間以廊廡相連,燈火通明,氣勢非凡,遠遠望去如同宮殿一般。

而那帳內更是華麗舒適,雕花金絲楠木作柱,蜀地刺繡綾羅作帳,地上鋪滿了大食國的錦色毛毯,爐中燒著價值千金的禦供獸金炭,席間西域紫駝峰、沿海江瑤貝、臘制牛尾貍,山珍海味流水一般端了上來。

自都城南遷之後,北燕文治雖有所精進,風氣卻是越發奢靡,今上昏庸,朝中自上而下皆是一片享樂糜爛之景。而這些所揮霍的錢銀,便來自苛捐雜稅,來自南宋歲幣,使大燕貴族可以終日盡情聲色犬馬,花天酒地。

宴席布置與舊京無異,無桌無椅,只設十幾張漆木案,眾人席地而坐,中有歌姬舞姬輪番獻藝,美貌女奴衣著輕紗笑顏如花的穿梭席間斟酒伺候,滿場主賓皆歡,狀若一片其樂融融之景。

顏玉央接過身旁胡姬斟來的一盞碧綠晶瑩的葡萄酒,並不自飲,而是送與懷中人唇邊,淡淡問道:

“怎麽不動筷,菜色不合胃口?”

阿英扭頭避開酒盞,冷聲道:

“食不下咽,不吃也罷。”

他雖著侍女為她梳妝更衣,卻是為防她脫逃而煞費苦心,她如今發絲輕挽,僅以珍珠相綴,通身上下沒有半根簪釵利器。貂裘外罩,內裏是衣不蔽體的輕紗,足上不著鞋襪,稍有走動便是春光乍洩。

而他尤自不足,手上拿捏著她腰間大穴,將她禁錮身側,眾目睽睽之下,逼她癱軟在他懷中,以酒相戲,肆意輕薄。

顏玉央不惱,只清冷一哂,吩咐下去,婢女便將阿英面前有害於她傷勢的山珍海味發物撤下,換作了清粥小菜。

“這回又如何?”

“你明知故問!”

她瞪了他一眼,望向對面而坐的一行人。

今夜定南王府設宴,乃是為大宋使臣接風。

建炎南渡之後,趙氏子孫稀薄,太子趙韌乃是官家趙淮唯一子嗣,開封府大敗,裴侯戰死,趙韌被俘,燕軍一路南下,直抵長江北岸,臨安朝堂上下慌作一團,不得不派使求和。

首相韓齋溪出面,與北燕斷斷續續商談兩年有餘,直到去年入冬之時,才定下全部議和事宜,比紹興年間議和之苛刻屈辱有過之而無不及。

雙方盟約其一,兩國更紹興議和約定的君臣之稱,改為伯侄之國,宋主稱燕主為伯父,宋燕文書,改表詔為國書;其二,燕軍退兵,宋軍撤守,疆界恢覆紹興之舊;其三,歲幣由每年二十五萬兩增至三十萬兩,宋另向燕賠款三百萬兩白銀;其四,宋燕各歸還被俘之人;其五,宋派遣使臣送公主北上和親。

而此番宋使北上,正是前來送嫁和親公主與護運歲幣的。

阿英本不知顏玉央驟然帶她出府赴宴究竟有何圖謀,而今看來,不外乎是羞辱或是試探,因在座諸人恰好有幾位她的故舊,只不過有的是舊友,有的是舊仇。

故而她不再輕易開口,垂下眼眸,只拿起玉匙僵硬的撥弄著盞中湯羹。

顏玉央目光一沈,眉間攏上了一層霜華:“你以為我有何目的?”

阿英不言不語,顏玉央將她下頜擡起,迫使她看向自己,而她強行掙脫了他的手,扭頭不理,眉目中滿是厭恨。

顏玉央冷笑了一聲:“你既已先入為主,我自然如你所願。”

說罷他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,而後在阿英肋下章門穴上輕輕一戳,阿英頓覺一股酥麻癢意自脊椎骨一路躥了上來,不禁咬緊嘴唇,才勉強忍下了將要溢出口的呻/吟。

然而下一瞬,她就被捏住了後頸,被迫擡頭,他傾身過來,覆上她的雙唇,將口中葡萄淥盡數渡了過去。

阿英愕然睜大雙眼,腦中一片空白。

辛辣而酸澀的滋味在口鼻中彌漫開來,激得她額上青筋一突一突的跳,碧綠酒水嗆進喉嚨,她欲掙紮,攬在腰肢的手臂卻是收得更緊,逼得她整個身子都貼在了他的身上。

顏玉央此舉本是一時意氣,可唇舌相沾的瞬間,馨香酥軟在懷,如蘭吐氣拂面,自己也是心中一顫,亂了呼吸。

眼耳口鼻皆會說謊,可偏偏心不會。

這一剎那何其長,從子午古道西出金城,踏天山過西海,自臨安至燕京,日月流轉,關山南北,四季幾輪。

這一剎那何其短,舞姬裙角飛揚又飄落,琵琶一聲並弦未奏完,蓮花銅漏將滴未滴,爐中新碳香霧似散非散。

方生方死,滄海桑田,初初相遇這一面,又仿佛一生一世已經走完。

顏玉央緩緩放開了對阿英的鉗制,結束了這迷亂奇幻的一瞬間。

二人相距咫尺,相視而望的目光迷離而模糊,彼此呼吸交錯,氣息相聞。

她眼中還殘留著莫大的震驚和呆滯,而他眉宇間沾染了三分莫名的溫軟與覆雜。

席間興之所至,隨意拉過身邊姬妾妓子淫樂褻玩之人不在少數,並無人註意到方才的情形。便只有近處的幾個婢女耳語打趣,調笑了幾句。

對望片刻,忽而他如同被細針紮了一下一般,身子一顫,臉色驟白,眉頭微蹙,下意識退後幾寸,克制一般閉上了雙目,而手上卻仍是攬過阿英的腰間,將她重重按在了懷中。

阿英不動不語,不順從亦未反抗,心中由震驚到混亂,由迷惑到慌張,最終如千鈞巨石落水,緩緩沈了下去,再尋不見。

心中各自百轉千回,卻誰也沒有再出聲,詭異的沈默在二人之間緩緩鋪陳開來。

.

觥籌交錯,酒過三巡,鼓樂稍歇,又一波舞姬翩然退場,坐在上首的定南王世子顏琿撫掌大笑:

“小王今日備下這酒席,陳侍郎可還滿意?”

定南王素來主戰,鄙夷漢人,故而自持身份,從頭到尾都不曾露面,宴席由長子顏琿主持。此人三十幾許,方頭廓耳,兩鬢虬髯,衣著發式仍是舊式燕人模樣。

他喚作陳侍郎之人,正是大宋和親主使禮部侍郎陳修遠,他年逾不惑,儒雅清廉,素來是中立一派,從不結黨營私。然而如今臨安朝堂韓溪齋一手遮天,和親這般吃力不討好的差事,推來推去最後便落到了他頭上。

“小王爺盛情款待實在折煞修遠,豈敢有不滿之說。”陳修遠誠惶誠恐回道。

顏琿哈哈一笑:“南宋乃大燕子侄之國,公主不日亦將做我兒媳,你我親如一家,不必多禮!”

此番臨安和親而來的公主,乃是今上嫡女福儀公主,兩國既已伯侄相稱,燕主便是宋主之伯父,故而福儀公主便被賜嫁於定南王顏泰康之孫顏壽,以示尊卑。

“聽聞公主國色天香,美貌動人,今夜小王本還想一飽眼福,可惜公主抱恙在身,實在遺憾得緊。”顏琿狀若關切道,“國賓館到底簡陋,不若明日小王便派人將公主接到王府來休養如何?”

陳侍郎急忙道:“謝過小王爺好意,只是尚未大婚,此舉於理不合。”

顏琿也不勉強,只意味深長道:“也好,便還請陳侍郎代為轉告公主,小王對公主玉體甚為惦念,公主可要多加保重,早些康覆才好。”

此話一語雙關,任誰都能聽出個中隱意。

傳聞這顏琿生性好色,曾為奪弟妻,打死庶弟,罔顧人倫。這福儀公主碧玉年華,顏壽不過黃口小兒,待公主嫁進定南王府,可不就是落到顏琿手中。

在座北燕勳貴不無哈哈大笑,陳修遠臉色沈了沈,終還是隱忍下來,恭順道:“修遠必定將小王爺關切帶至。”

顏琿滿意頷首,又道:“公主與陳侍郎遠道而來,一路辛苦,小王這裏備下三份薄利,略表心意,來人——”

在他拍掌之下,幾名奴仆自帳外走進,恭敬將禮物上呈。

“北地天寒,南人體弱,小王備下的第一件禮物,便是這吐蕃羊皮毯,贈予和親使團諸位一人一張,還望眾位披在身上,免得受寒著涼。”顏琿似笑非笑道。

話音落下,陳修遠等一眾副使隨從皆是變了臉色。

那純白無雜色的羊羔毛皮毯固然金貴,然而此話卻還有另一層深意,便是牽羊禮。

牽羊禮乃燕人的受降之禮,俘虜赤/裸上身,身披羊皮,頸間系繩,被人牽行,意味著如羊一般任人宰割。昔日靖康之亂,徽欽二帝及大宋宗室女眷皆肉袒牽羊,遭受過燕人這般侮辱。

陳修遠慘白著臉色,拱了拱手:“小王爺有心了。”

“哪裏哪裏,”顏琿笑道,“還有第二件禮物,是小王特意送與公主的。聽聞公主不僅美貌過人,更是名動臨安的才女,故而將這盞宮燈奉上,願公主挑燈夜讀之時,光亮可照。”

隨著他的言語,奴仆捧著一盞八寶琉璃宮燈上前,精致玲瓏,一時間看不出什麽名堂。

待陳修遠替公主收下宮燈,顏琿才好似剛剛想起來一般,漫不經心補充:“對了,此燈本無甚稀奇,但這燈油卻是十分罕見,宮中稱其為‘松輝油’,數量稀少,還望公主能珍惜以待。”

阿英聞言一驚,陳修遠等人亦是嘩然,使團中有人怒發沖冠,有人掩面而泣,瞬間亂做了一團。

松輝,宋徽,便是指大宋徽宗之意。

徽欽二帝被擄北上之後,囚禁上京,受盡淩/辱。紹興五年,徽宗病逝,及至紹興十二年宋燕議和之後,棺槨才運回大宋,葬於永佑陵,入土為安。

然而這些年來坊間一直傳聞,徽宗真正的屍首早被燕人焚燒,煉成了屍油,那運回臨安的棺槨中不過只有一節枯木罷了。

空穴來風未必無因,自是無人能開棺來驗屍,且燕人野蠻殘暴世人皆知,便有不少人都對這傳聞深信不疑。

此事真假不論,靖康已過百年,眼前這燈中油又怎麽會是當年徽宗屍油,不過是顏琿誅心之舉罷了。陳修遠亦明白此理,雖是氣得渾身發抖,仍是強自鎮定,再次謝恩。

大宋乃是敗軍之將,如今面對此等侮辱奚落,除去唯唯諾諾的應承,又有何辦法?

見陳修遠仍未失態,顏琿冷笑了一聲,悠悠道:“陳侍郎不必著急,小王不會厚此薄彼,這第三份大禮,便是小王特意為陳侍郎準備的。將人帶上來——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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